【隆包(托)】狐妖

灵感来源李碧华的《青蛇》,CP是隆包,有隆托姐妹花和包托的小暧昧,但是我个人不觉得算CP

是我两年前脑的古风文了,明末清初AU,腿姐和托妞是狐狸精,拉德是人类

OOC预警,没办法,实在没有饭吃我太饿了就把我写的东西拿出来反刍了,未完结

托妞第一人称视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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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西湖的冬日,我不喜欢。因为总是一般得冷,岁岁年年,一概如此,大雪纷飞。如今换了年月,每每到了下雪的时候,湖畔总是游人如织,吵吵闹闹,汽车的声音都隆隆。我在积雪下的窝里睡不安稳,总是被吵着,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随口扒拉点吃剩的鸡腿肉。再伸手一推旁边的姐姐,他却睡得还是很沉,九根毛茸茸的白色尾巴把身子给严严实实地盖住。他已经睡了快四百年了,却还是不曾醒过来。
远处传来空灵飘渺的钟声,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,还是南山的净慈寺。我翻了个身,蜷缩起来想继续睡觉。日子过了一日复一日,我却是越来越困了,倒是不知道我竟也会有冬眠的习惯。
我已经六百多岁了,在西湖这块地方盘踞了不知多少年。日子一长,曾经的记忆倒也跟着模糊起来,总得有一天什么都不记得了。不过我还是记得,在年轻的时候的事,我总得把那些日子写下来。
忘记说了,我叫南多,是一只狐狸,一只有着红色皮毛的小狐狸。
你们可能更乐意叫我——狐狸精。
年轻的时候,得从我刚化成人讲起。那是六百年前了,正是明朝洪武年间,不,还得再早那么几年,在元顺帝还盘踞在燕京城的时候。
我当时刚刚得了那么一点道,长出了第二条尾巴。狐狸精的修炼不比其他的妖精,得一百年才多长一条尾巴。那些能出来搅乱人间的九尾狐理精,哪一个不是经了千年的历练,一举一动,一颦一笑,比人更像人。而我呢,只不过是个刚能化成人的模样的小狐狸罢了,我的道行浅,哪有什么资格去兴风作浪。
那是1368年秋日的杭州城。趁着没人,我从梧桐树的树枝上跳下来,在老树的阴影里幻了人形。鹅黄色的上衫,淡绿色的马面裙,一双粉色的绣花鞋踩在秋日的落叶上,手里拿把异色影花藏香细扇。扭着腰肢走了几步,还是不习惯两只脚走路的法子,不过自顾自地看看水底的被拉长扭曲的影子,倒也是娉娉婷婷,袅袅娜娜。
时候还尚早,整座城都没起。我沿着长街走着,两边都是高高的院墙,六尺宽的街道铺着青石板路,一阵似有似无地食物的味道从院墙里飘来。
我抬起脑袋伸长脖子,拼命吸气地嗅嗅,动着鼻子。是哪户人家在烧鸡吃?一阵母鸡的咯咯声又从墙后边儿传来,原来这竟是个酒家的后院!从今儿个早上出门起,我肚子都还饿着,这会便一把扔下扇子,蹬着墙手脚并用,一步一步地翻过去。说来也真不能理解人类,穿得永远束手束脚,连爬墙都不舒服,还是做狐狸痛快!
院子里果然有个鸡窝。几十只芦花鸡围着食槽打着转。我也顾不得身上的衣服有没有弄脏,抱了只母鸡便一把咬断了脖子。那母鸡拼命扑腾,一大片一大片羽毛落下来,落得满院都是。
鸡群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便跑过来,隔着我的绸纱裤子啄我的腿。我狠狠踢它一脚,想要赶跑它,可是却弄巧成拙,惹得它咕咕咕地大叫起来。我听着酒楼里有人的响声,蹬蹬蹬下楼梯,像是赶来了。
这可怎么是好?我急得团团转,手里还捧着咬死的母鸡不肯撒手。
——幸而姐姐在这个时候出现了。
不知道从什么地方,蹿出一道狐狸影子。他站在院落墙根的大树下,伸手一把把我扯过去,推着我便往树上爬。我把母鸡叼在嘴里,麻溜地攀上了树,顺着伸出院外的树枝跳下来。已经是出了一身冷汗。
我转身看着站在我身后的狐狸,惊甫未定。
他穿着一袭白衣,不言不笑,但是甚是好看,就连总是乐意夸耀自己外貌的我在他面前都自惭形秽。
我看着他平静得跟一潭深水似的眼睛,还是战战兢兢地开了口:
“谢谢你。”
他看了我半晌,目光逼视着我,倒令我浑身不自在,像是要把我的人皮都给扒下来,看清楚我的道行深浅。
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声说,“原来是只刚变成人的小狐狸。”
“哦,”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,阿呜一口啃着刚才捉着的母鸡,那芦花鸡羽毛乱飞,我也不顾下巴上沾着的点点血迹,“我只有两条尾巴,刚到一百岁,你呢?”
他气定神闲,扭了扭身子,一地的狐狸尾巴从他身后露出来,我便一条一条地,数过去:“一,二,三……一共八条!你八百岁了?”
“我一千岁!”他说。
“那你怎么没有第九条尾巴?”我带着不谙世事的口吻问他。
他第一次露出点不忿的情绪,“都是那九尾狐谎话连篇!我修了千年道行,却还是长不出第九条!总归是什么劫还没有渡吧!”
我便带着希冀的眼神看着他:“你比我漂亮,见识又比我多,道行也比我高深——”
我因而决心追随他左右,多一个姐姐照顾我,在人间这冰冷的地方也算是有个依靠。
从那时起,我便跟着他在杭州城住了下来。他叫夏维,我后来才发现他是稀有的白狐狸,跟那涂山氏勾了大禹魂的,苏妲己夺了纣王心的,是同宗。
我早该知道的,白狐狸,都不是什么平常妖精。
他带着我走在杭州城的路上。驳船里的富家子弟瞅着我们的步子,眼睛都直了,几艘大船撞在一起,场面难看得不可收拾。我站在岸边,看着他们的窘样笑到直不起腰,姐姐呢,总归比我见过世面,用一把折扇把脸挡住,嘴角憋着笑。
我们便这样,安安稳稳而嘻嘻哈哈地过了二百余年的太平盛世。
在这之前我不知道天下太平是什么样子。我出生在乱世,而元呢,是个比乱世还乱的朝代。我每一日都要在树丛里逃命。
终于能过上太平日子,我便沉迷起了话本儿。王侯将相,才子佳人,从王公贵族到市井百姓,我都能在里面找到故事。夏维有一次也起了兴趣,找我要了一本《封神榜演义》过去,不到半日便丢还给了我。我看他脸色,是灰白得可怕。
“这里面的故事简直是胡闹!”他说,“苏妲己的修行,在狐狸精里可是少见的很。哪里是被姜子牙捉去斩首的?他和九头稚鸡精早陪着纣王一块儿,被烧死在鹿台上了!”
哦,苏妲己,是人类唯一记着的,念念不忘几千年的九尾狐狸精。人都爱唾弃她,但是我们狐狸不一样,我们都念着她的千年道行,盼着有朝一日能达到她的修为。
我的姐姐也不例外。
我曾扳着手指算过,问他,“是不是你的道行,快赶上苏妲己了?”
夏维便是一阵冷哼,“差得远呢!第九条尾巴长不出来,便离她还是那么远,再活一千年也无用!”
他便又抱怨起来,“不过南多,你说,苏妲己为什么要跟着纣王一块儿赴死?她可以不死的,以她的法力,怎么会活不下来?究竟是为什么,她要放弃自己千年的修行?”
我漫不经心地听他说着话,手里捧着刚刻印的《牡丹亭》话本儿,不假思索地,“是为了‘情’字吧。”
说着,便在大街上琅琅地唱了出来昆腔:“白日消磨肠断句,世间只有情难诉!”
有人从酒楼里探出身来拍手叫好。姐姐瞪了那些看客一眼,扯着我回了家。
不过我知道,夏维是很崇拜苏妲己的。他总说,苏妲己最令他折服的,便是她不去阻挠商朝的气数。王朝更迭,本就是天命,命数已尽的,不该去强求。
有个叫罗贯中的人,因而总结着,说这是“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”而另一个叫杨慎的大才子,说这就是“是非成败转头空。”
大明也曾差点断了命数,那是我和夏维认识一百年之后的事情,就连皇帝都被捉到了漠北。那时有些从燕京逃难来江南的百姓,我想出手去救助他们,却被夏维给一把拦下。
“人人都各安天命,各有命数。别去勉强。”他说话时淡淡的,也是,他不知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、生离死别,一千年的时间,足够让他对人类麻木。
但我也知道,长期侵淫在人世,就算是妖精,都哪能免俗。
姐姐亦是如此。
“南多,你说,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?”他给我做芦花鸡吃,还从烤熟的鸡肉里细细挑出骨头,免着我囫囵吞下去伤了肠胃。
我手里转着筷子,边往嘴里扒拉饭菜边嘟嘟囔囔,“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,生者可以死,死者可以生!”
“你又从哪个话本子读到的东西?”姐姐瞪我一眼,“里面的故事你可别信!世间哪来的那么多才子佳人,风花雪月?那里面的书生,哪一个不是见着一个女子,便嚷嚷着要订终身!之后便总是让那女子苦等许久,为他寻死觅活!这哪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的做派?我又想起我在唐朝时读的传奇,宰相女儿王宝钏招亲,彩球单打中薛平贵……”
姐姐的见识比我多得多,因此我也同他争论不起。更何况,我也本就不是被这话本子迷了眼的,“不过是看着打发日子罢了。那里面的故事都俗得很!什么公子,小姐,都是俗物!不过,倒真想去看看真正的君子该是什么样的——”我喃喃地,兀自憧憬起来。
“真君子,可遇不可求!”夏维戳着我的额头,把剥好的橘子掰一半给我,我们向来如此,什么东西都要姐妹各分一半,“我等了一千年了,可惜要么没见过,见过的,都早就心有所属了!”
我打个哈欠,那就接着一块儿等下去吧。都说乱世出枭雄,说不准乱世也还出君子呢。大明都两百余年了,命数也快到了,总归是会有君子的吧。

 


02
明朝的最后几十年并不消停。似乎当国运将尽时,天灾人祸便会接踵而至。瘟疫,饥荒,寒冬,战火,勾心斗角,我每隔不久便会听见新的消息。
听说京城出了个九千岁,九卿称晚辈,宰相为私衙。我急急地把这事告诉夏维时,他正在午睡,听完后连眼皮甚至都不抬一下。
“有什么可着急的?”他说,“看开点,南多。这与你我毫无干系。”
他懒懒地翻个身,又接着睡觉去了,我推他都推不动。
不过他说得很对,没过几年,那个爱当木匠的皇帝便驾崩了。又是没过多久,我就听闻北方边关大乱,而南边呢,又出了两个叫做李自成,张献忠的家伙。
我们的生活还是继续,百姓苟活,我俩也苟活,日复一日。
在崇祯十六年的年末,我和夏维如往常一样地,去西湖的湖心亭上看雪。那天正是大寒,雪纷纷扬扬,雾凇沆砀,湖面上竟一个人影都不见。艄公不紧不慢地摇着船,我从船里探出身子去,伸手去抓湖里游荡着的藻荇。湖水冷得很,我刚把手伸进去,便被夏维一把抓住,轻车熟路地给揪了回来。
他瞪我一眼,“小心冻坏了你的爪子!”
我嘟嘴,伸舌头把指尖舔舔。这毛病两百年了也改不了。有时想着人真的不如狐狸,连厚实的皮毛都没有,便要虚张声势地,穿那么多件衣服。
我那天披了件深色的大氅在身上取暖。而夏维呢,像是不知道冷似的,依然一袭白衣,跟茫茫雪景融在一起。他使了个小法术,在手上生了点小火苗取暖,另一只手握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,像极了许仙送给白素贞的那把,紫竹柄,四十八骨。
船不疾不徐地靠了岸,轻轻地在码头上一磕,搅动着湖水。夏维收了法术,伸手一挥,身上便多了一件白色的狐皮斗篷。我接过伞,扶着他走上青石板台阶,却好巧不巧地,看见亭子已被人捷足先登。
我心里便一下子跌入谷底,一股子无名火直冲天灵盖。是哪个俗人在这时候打搅了我们的清闲?
正想不占理地上前理论,夏维却一把子把我拦住。
在人鸟声俱绝的寂静里,听见亭子里传来念诗的声音。
卢龙雄塞倚天开,
十载三逢敌骑来。
碛里角声摇日月,
回中烽色动楼台。
陵园白露年年满,
城郭青磷夜夜哀。
共道安危任樽俎,
即今谁是出群才!
夏维像是听得痴了,眼睛一亮,等他念完一首,这才扯着我,款款走上前去。他不知在哪变出个玉佩挂在身上,每走一步,环佩便玎铛作响,在万籁俱寂的雪地里听得甚是清楚。
亭子里的人停了念诗,注意到我们的到来。我还是不忿,就连他身上穿着的突兀而耀眼的绛红色衣着都令我扎眼。
直到我看清了他的眉眼。我这才想起人们有句话,叫做朗朗如日月之入怀。
许是终知道了什么叫一见钟情。原以为话本里的故事太俗,现在发生在自个儿身上,才明白活在俗世里,是人是妖都逃不过“俗”字。这大概也就是姐姐坚信的天命。
只一瞬,怒气便都跑到爪哇国去了。
他很是惊异于我们的到来,“想不到今日天大寒,还能有人到这来!”
夏维见了他的眉眼,也是变得怔怔的,千年的道行似乎都丢尽了,竟忸怩起来,“图个清净罢了。”
“可不,”我顺势接过腔,“都说西湖之胜,晴湖不如雨湖,雨湖不如月湖,月湖不如雪湖。哪能有比湖心亭更好的赏雪之地呢?”
夏维瞪我一眼,似是在骂我油嘴滑舌。我只当作没看见。
那公子便也笑了,“既然如此,我们也算是有缘人。我今天温了酒,不知能否请二位同饮?”
夏维低头温婉地一笑,算是同意了。然后把手从我手指间抽离开来,将落了雪的斗篷递予我,叫我去炉火边上烤干。
我心里骂了几句,但他毕竟是我姐姐,便只能乖乖听话。把斗篷搭开时,我竖起一双狐狸耳朵,听着身后的谈话。
那公子叫杰拉德,是金陵人,客居此地。今日原本约了几位朋友一同来湖心亭赏雪,不料却天气极寒,几位友人都爽了约。因而这才一人在亭里吟起诗来。
接着便听见夏维的浅笑,“那若是我不来,公子岂不是要独自醉饮到天明了?”
杰拉德也笑着接话,“可不!不过这样的雪景,错过了,甚是可惜。一年到头,便一直痴恋着这儿的雪。”
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公子惦记的,不止是雪景吧?”夏维说的这话甚是耳熟,像是在哪听过。
接着便又是几句呢喃低语,听着是在聊方才杰拉德念的诗。我才疏学浅,听得几个人名,什么卢象升,阮大铖的名字,我也不求甚解。
不过倒是知道这时绝不能过去,打扰了夏维的兴致。我不是白素贞身边的那个小青。狐狸精不论道行深浅,都无师自通般地,深谙有些道理。
于是便故意在火炉边上拖着时间,念了个小口诀,把一小簇火苗把玩在手里。
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夏维唤我,埋怨我怎么磨磨蹭蹭的。我这才装作不大乐意地走过去。他早就和杰拉德坐在了一块儿,留下另一边冰冰凉的空地给我。我过去坐下,看着他给我倒了一杯酒,递过来。
只能喝下去。觉着我像是在过鸿门宴。
“对了,倒还是没问夏维,你是哪里人氏?”杰拉德问他,声音温雅。
夏维打着哈哈,“我是姑苏人氏,家父做过户部给事中,不料双亲早亡,因此早些年便来了杭州,投靠亲戚。这是我妹妹——”顿一顿,“南多。”
杰拉德打量我一眼,我半低着脑袋,用余光瞥着他,再风情地,抛个媚眼。
夏维责怪地看我一眼,我倒不心虚,肚子里已经揣好了诡辩。这不过是狐狸精的本能罢了。倒是他,见过不知多少公子哥儿了,今日却偏偏自乱了阵脚。
更不必提,见着杰拉德便动心的,又不单单只他一个。
于是便各自怀着各自的心事。
夏维和杰拉德对饮到酉时才决心回去。夕阳下,小船在湖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倒影。这次船上是三个人了。他还是照样和杰拉德坐在一边儿,我靠在船尾,无所事事地,便又伸手去捞湖里的鱼。夏维这次甚至都没再叫我,像是没看见我一样。
心里不由得有些委屈,看着湖里映着船上人的倒影。他们俩依偎在一块儿,倒像是向来就该如此一样。
天上借着昏黄的天光,又飘起飞雪。夏维撑开手里的油纸伞,把一狐一人遮在里面。雪簌簌地下,冻得我打个哆嗦。
便又想起《牡丹亭》的唱词——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!
一往而深。
我摇摇头,甩掉头发上的雪。还是不要沾上情这个字好,沾了情字,便是跟着什么都犯起迷糊。
船很快地靠了岸,夏维这才想起我来。我走过去,接过伞,扶着他娉婷地上了岸。他施施然地同杰拉德道别。杰拉德现在暂住在杭州城另一侧的学馆里。夏维看着他的背影,蓦地,又追上前去几步,“公子!”
杰拉德停了脚步,转了身,夏维一把从我手里夺过油纸伞,快步奔上前去,撑开,塞进杰拉德手里,“今日雪大。这伞便借予公子,明儿个公子来还便是。”
杰拉德接过伞,伞下,他的眉眼万般柔情,“学馆不远,这伞还是留给——”
他的话被夏维急急打断,“公子,你别糊弄我。我知道学馆在城那头,远得很呢。我家住箭桥双茶坊巷口,寓外有小红门,远远地便能瞧见。公子可记住了!”
说着,又伸手握一下杰拉德的手,扭头便拉着我走开。我忍不住回头,看见杰拉德还立在原地的漫天大雪里,漫天的白色中间的那一抹朱红色。
我和夏维在这二百余年里总是不断更换住处,免得被那些俗人看出端倪。我们近日寻得的寓所,说来也巧,正是廿百余年前白素贞和小青的居所。我们本是不同的妖精,但却是有着相同之处。我蓦地,想起白素贞不也和许仙是靠着伞结缘的吗?
心里嗤笑起来,再过廿百年,西湖边还是一样的路数。
哎!公子!
不一会儿,我挽着夏维回了寓所。这里自白素贞之后早就荒废,可是夏维只是稍稍施展法力,便把一切又布置妥当。当街的是两扇雕花木门,进去后是两层楼的小宅子。宅子中央一个粉红嫩绿的大荷池,那是一泓温泉,冬日里还咕噜噜地往外冒着泡泡。四周挂着白色的抽纱帘子,没有风却仍是一动一动,一张软塌在帘子后若隐若现。
四周都飘渺地,被一层白色的烟雾笼罩着,不像是在人间。
到了晚上,月明星稀。我褪了衣裳,钻进温泉池里去。温泉里热气腾腾,我靠着池子壁,倚着头,昏昏沉沉地像是要睡着。这时我身边激起一片水花,我知道是夏维来了,便想也没想地靠过去,枕着他的胸口,露出自己的一对狐狸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。
“南多。”我听见姐姐低低地唤我名字,揉着我的一对耳朵。
“嗯?”我迷糊地应着,像往常一样,往他怀里钻。
“你说,那公子明日,会不会来?”他喃喃地问我。
听见这话,我倒是清醒了不少。从姐姐怀里抬起头来,颇有些恨恨地,“姐姐,你的修行那么高,你那么漂亮,他为什么不会来?你是千年的狐狸,见过多少风流才子,怎么会因着个廿五岁的人便这般患得患失,犹疑不定?”
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我的话,我那漂亮的姐姐,只是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。
没得法子,我的狐狸尾巴便缠上了他的腰。我凑到他耳朵边上去,带着娇嗔地,“好啦,姐姐。我们不想他了,好不好?”
他被我缠得烦了,便低下头来,伸手摸上我的脸,“好,好。不提他了,不提他了。”

 


03
姐姐嘴上说着不想他了,可是第二日还是早早地便把我喊起来,叫我收拾干净屋子。我磨磨蹭蹭地,从床上滚到地上,在地上再滚一圈,满卧房里一地狐狸毛。
夏维捏捏我的脸,叫我别闹了。我仰面躺在地上,打翻了一旁茶几上盛水果的水晶盘子,一颗颗葡萄骨碌碌地滚了一地。我随手拾起一颗,放进嘴里,呸地吐出葡萄籽。
大荷池里仍是雾气弥漫。这池子足够大,在岸边甚至还开着一朵朵的荷花,不分季节地摇曳生姿。我挥挥手变出一艘小木舟,穿着一件天水碧色的衣裳,趴在上面,百无聊赖地在池子里荡啊荡。水流送着我到了荷花边上,我便随手攀下一枝,放在鼻尖嗅嗅。像是要学着“误入藕花深处”了。
便无端地,在一片朦朦胧胧里,唱起唱词来:
“好景艳阳天
万紫千红尽开遍。
满雕栏宝砌,云簇霞鲜。
督春工珍护芳菲
免被那晓风吹颤,
使佳人才子少系念
梦儿中也十分欢忭。”
咿,分明还是冬日,唱什么姹紫嫣红开遍啊!夏维在楼上梳妆,远远地喊我。
我努努嘴,正要接着唱下去,一声拍门声传来,穿透朦胧的雾霭。
这是真的惊梦了!
我无奈,从船上爬起来,手里扇着扇子,一扭一扭地走去开门。
开了朱红色的门,我看见果然是杰拉德站在门口。他身上还是昨日那袭红衣,双手攥着那把白色的油纸伞。
“公子,这么早啊,便赶来还伞了?”我顽皮地堵着门口,不让他进去,身后的狐狸尾巴一翘一翘,然后又嗖地一声收好。
“我昨日回去,细细端详了这伞半天。紫竹柄,四十八骨,是南宋时的手艺。这般贵重,如今已是不多见。想来是你们姑娘的心头宝,那我又怎么敢耽误?”
他说得极认真。我从他手里接过伞,伞柄上还有他手的余温。听了他的话,心里有些酸涩,却又觉得夏维算是没有看错人。
“公子既然都来了,那便也留下来吃饭吧,算是我姐姐的谢礼。”话本里的词,我自是轻车熟路。看他有些犹豫,便又趁势敲打一番,“饭早都煮好了,公子若是不来,岂不是辜负了我姐姐的一番美意?”
我说着,侧过身子,做个“请”的姿势,延请他进去。一路经过四扇看街格子眼,掀开珍珠门帘,大荷池旁安着方方正正的凉亭一座,里面儿伸出一个露台在池子上,上面已是备好了酒菜。
装饰得别有洞天。
“夏维呢?”他四处张望,不见其人。我想着今个儿打扮了一上午的姐姐,也是心生好奇。
一阵脚步声自楼上传来。我和他一齐望过去,夏维靠在楼梯上,一步一步,缓缓地走下来。他也仍穿着那身白色衣裳,没戴任何首饰,只在腰间,挂一株香草。不知哪吹来的风,吹起衣袂,似是洛神再临。
他眼里含情,看着杰拉德,“公子来了啊?”
一句话,便令人骨子里都酥软了。
我大为惭愧,把脸扭到一边去,主动跑去生火。夏维常教育我说,美人在骨不在皮。真正的美人,每一步,每一动作,每一颦每一笑,举手投足间都是文章。哪怕她老去了,消亡了,化成了灰,融成了水,却永远都是那些用脂粉,用绫罗绸缎,用金银珠宝堆砌起来的人所不能比的。
我以前大为不解,直到今日,才是终明白了夏维的意思。
他往常仗着自己有千年修行,不似其他妖精那般爱打扮,巴不得隐到俗世的尘埃里,不引起那些自诩除妖降魔的天师道士们的注意。不过,一旦他上了心,便立刻变得顾盼生姿,美得不可方物了。
他一直都是极为漂亮的啊。
我叹口气,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身影,咬牙切齿地摇摇头。再换几个姿势,搔首弄姿,把尾巴都露了出来。但还是不满意,学不到他的三分神似。
于是只能把自己的玲珑心自己收好,生好炉边的火,燃起沉水香,再端上几个好菜。
夏维冲我使个眼色,我沉默着起身离席,看着他继续往杰拉德的酒杯里满上清酒。
酒是色媒人。
我从大荷池里舀了杯水,走到二楼去,身子探出窗外,把水对着天上洒去,口中念动着口诀。不一会儿天上便彤云密布,大雪如约而至。
就是可惜了我那一泓温泉,如今都要埋没在雪中了。我想到这便心里发痛,于是溜达到厨房去翻出半只柴火鸡,大口大口地咬下去泄愤。
不知夏维和杰拉德的饭局吃了多久,我因着无事可做,便溜出去在城里晃荡。如今要到年关,各家各户都挂起了亮彤彤的红灯笼,弄堂里巷里偶尔传来几声鞭炮的响声。动荡年代,百姓的日子哪里好过,不过呢,切肉的声音倒是没有少,那些再穷的人家,都得在过年前用菜刀在空砧板上切出响亮的声音来做做样子,总不能说出去被别人瞧不起。
于是便看着人们,在有限的时间里,在过年这样的日子里,仍是不断地彼此欺诈着。虽然大家心里都如明镜似的,见面却还要寒暄几句,“吃肉了没呀?”
哎,在人世间两百年,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,做人真难,有要说成没有,没有却要说成有,虚虚实实,琢磨不透。
待到我回到家里,已经是大晚上了。许是我念的咒狠了点,大雪竟到这时分还没有停歇。我轻轻推开门,踮着脚尖,蹑手蹑脚地穿过前厅门廊,趴在珍珠帘子后偷听。四下里响起打更声。
“公子,今天天色晚了,不如明儿个再回去吧。”这是我姐姐的声音,软软绵绵。
“怎么个天色已晚?”
“都打更了,更何况,今儿个又下雪,路都结霜了,难走,行人又少……”姐姐还在絮絮地劝。
哈,低声问向谁行宿?城上已三更!
我自讨没趣,独自溜上了二楼。
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榻上睡着了。
可是不出一个时辰,我便被姐姐给推醒了。他面色不佳,把我往床里面赶,然后躺在我身边,脑袋重重地砸上枕头。
我揉揉眼睛爬起来,撑着手臂问他,“姐姐,怎么啦?”
“他说,不便劳烦咱们。”姐姐的声音闷闷地,看着生气了。我便打个滚儿,化回狐狸的样子,往他怀里一钻,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脸。
“好啦,姐姐,别生气啦。这不还有我吗?”我安慰着他,任由他揉着我脑袋上的毛。姐姐听见这话笑了,也变回白狐的模样,伸舌头舔舔我的鼻尖。然后我们一如这两百七十二年中的每一日一样,依偎在一起入眠。

 


04
自从那一天之后,说来也奇怪,姐姐似乎也不那么着急了。杰拉德又来过几次,每一次都和姐姐一坐坐上好几个小时,却总是在天黑之前便离开。我把一切都看在眼里,也好奇地问过姐姐,究竟发生了什么。姐姐却说,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,白素贞和许仙的教训,在前头哩。
我抓着冯梦龙的话本儿,看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那一章回,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,看着法海写的谒文“雷峰塔倒,白蛇出世”,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这是什么教训。
转眼间便到了崇祯十七年的初春。西湖上仍是春风不改旧时波,游人渐渐地多了起来。姐姐便也趁着三月时节,唤了艘瓜皮小艇,请杰拉德和我们一同游湖去。
船便慢慢地,慢慢地,延着苏堤游去,依次经过映波桥、锁澜桥、望山桥、压堤桥、东浦桥和跨虹桥,我便看那六吊桥的烟柳,已是抽出了新芽,朦朦胧胧。船继续往前行着,我独自一人,百无聊赖地倚在船头,看那堤上的百花争奇斗艳。姐姐在船舱里,不知又在和杰拉德嘀咕什么,柔情蜜意,容不得旁人的惊扰。
这时慵懒地一抬头,正巧看见不远处的雷峰塔。这雷峰夕照,本也是一绝,不过在百余年前嘉靖年间,这塔便因着一场大火毁于一旦,如今只剩些砖砌塔身,断壁残垣,和那深埋塔下的白娘子作伴。
倒是最终都落得个苍凉孤寂的下场。
我轻轻撩开船舱的帘子,咳嗽一声,假装是懵懂而无知地叨扰了他们的清梦。姐姐正欲开口说些什么,我已伸手一指,点着雷峰塔的方向,“姐姐瞧呀,那就是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吧?和保俶塔一比,像不像个老和尚?”
夏维瞪我一眼,手里倒忙着往空酒杯里接着倒酒,“你呀,成天到晚地,尽把话本子上的故事,当成真正的人间了!”说着,极尽风情地往杰拉德那一瞥,“公子听过白娘子的故事吗?”
杰拉德浅笑,“闲暇时,倒是胡乱听过一些罢了。”
夏维装作是不经意地,随口问,“那公子……也觉得白蛇应当被压在雷峰塔下吗?”
杰拉德没听出话里的玄机,只是直言,“许仙与白蛇的故事,干法海何事?口口声声降妖除魔,是为了天下黎民。可最后不正是他惹得别人妻离子散?”
“可是……那白素贞,毕竟是蛇精呀!难道公子不怕妖精吗?”夏维步步紧逼。
“笑话!妖精又怎么样,如今妖精难道比人还吓人?我连人都不怕,还怕妖精?”杰拉德说着,声音里似带了愤懑,不过那时我和姐姐都没在意,只当他是为白蛇抱不平。
“公子别真生气啊,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。”夏维笑着劝酒,我看他眼色,退出了船舱,吩咐艄公再摇快一些,赶紧驶过了雷峰塔才是。
我知道姐姐他下定决心了。
等打道回府已经是华灯初上。不知姐姐跟杰拉德说了什么,他今日也跟我们一块回来了。只是还未到宅子,远远地,我们坐在马车里,便看见宅子门口站了个老道士,手里拿着符咒经文,带着两个小道童,围着宅子洒着硫磺。
姐姐一双狐狸眼睛闪着精光。我们狐狸在夜间,看见的听见的闻着的都远比人类敏锐,因而那硫磺味更是刺鼻难闻,像我这道行浅的,已是浑身开始冒虚汗,两眼直翻白眼。姐姐一把把我护在怀里,把那将要冒出来的狐狸耳朵给拼命按回头发里去。另一只手指着天空,念了个口诀,拽来几朵乌云,不多时便电闪雷鸣,大雨倾盆而下,冲散了一地的硫磺。
杰拉德倚靠在马车后面,闭目养神。不知为何,他近几日都忧心忡忡,眉关紧锁。姐姐说,兴许是人间出了什么事,不过这与我们毫无关系。
“怎么,又下雨了?”待车停了,他才悠悠地问。
“春雨贵如油嘛!”姐姐袅袅地起身,扶着他下了马车,撑开一把油纸伞为他挡雨。哟,正是当日见面时的那把紫竹伞。
其实,在大明朝的这廿百余年间,我和姐姐也总是被各色各样的道士和除妖天师给叨扰。不过他们都过于自大,哪里抵得上姐姐的千年道行?因而姐姐总是对他们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如同猫儿在和自己的猎物玩游戏,直到对方讪讪离去。不过偶尔也有遇着不见棺材不落泪的,姐姐便随意动动指头,把他们都打发去见佛祖。今日这个道士,实在是有眼无珠,道行浅薄,却又自不量力。按理说姐姐不会对他太过上心,但是毕竟今日杰拉德也在此处。
于是他冲我努努嘴,把我打发去对付这个道士和他的弟子。姐姐自个儿呢,已经扶着杰拉德回府了。
刹时间便乌云散去,月明星稀。
那臭道士见自个儿的硫磺被大雨冲散,还是不死心,正要叫童子继续摆阵法。我立身挡住他们的去路,怒骂一声,“不要脸的东西!”
“呀,师傅,这个妖精自个儿送上门来了!”一个看着机灵的弟子高呼,手里拿着一串儿银铃,给他师傅引着路。
我便故意地,引着他们离宅子愈来愈远,复又回到了桥边。我轻盈一跃到船上,那童子便把银色的小铃铛,丁零当啷地,劈头盖脸地洒下来。臭道士便接着念起咒语,企图逼迫我现出原形。
真过分!想着姐姐把我扔出来跟这样的家伙纠缠,我怒从心头起,一脚重重地踩在船板上,踢起四周的铃铛,冲着那臭道士面门砸过去。
他一旁的另一个徒弟,手里拿着鬼画符,还在犹豫要不要扔下来。我懒得再浪费时间,便索性化成了原形,一跃而起,一爪子把他手里的符咒抓得粉碎。
最后三个人都被我给灰头土脸地赶到河水里去。
我眼看着时间还早,便用狐狸的样子,在河两岸的屋檐顶上跳来跳去,最后选了家酒家,一头扎进后院的鸡窝里,一顿狼吞虎咽,风卷残云。
民以食为天嘛,狐狸也一样。
我对着河水甩甩身上的鸡毛,翘起蓬松的尾巴,满意地看着我河水里的倒影。再摸到无人处的墙根,直起身子来变回人样,一扭一扭地回去。
宅子的门紧闭,我悄悄推开一条门缝,不发出声音,轻手轻脚地溜进去。
透过珍珠帘子和一层层的白色帷幔,远远地便看见在大荷池对面的软塌下,姐姐的白色衣裳和杰拉德的红色衣裳混在一起扔在地上。
不要打扰别人的好事。我暗暗告诉自己,重新化成狐狸,一跃到了房子的屋脊上。我小心翼翼地趴在屋檐边,前脚扒住瓦片,探出半个狐狸脑袋,居高临下地偷看着。
夏维仰面躺在杰拉德身下,一人一狐的肢体正交织缠绵在一起,抱得紧紧地,像是再也不愿分开一样。晃来晃去的帷幔有时挡住我的视线,我看得目瞪口呆。
夏维发现了我,他微微蹙起眉头,轻轻摇着头赶我走。杰拉德这时凑上去,搂着他,同他紧紧贴在一起,伸出舌头去舔他的脸。接着是细细密密的吻落在他的眼角和眉心。
正在动情处,蓦地,不知杰拉德做了什么,我听得姐姐一声轻呼,欲拒还迎般地,伸手去假意推开杰拉德,“呀,公子!”
那声音粘腻到连西湖的水都化不开,我觉得自己浑身的狐狸毛都竖起了。
大荷池上蒸腾着的雾气似是又重了几分。
我前后爪并用,从屋顶上溜了下来,一路小跑着溜进了我二楼的卧房。
或者说我以前的,同姐姐一块的卧房。
楼底下仍然不时传来些声响,我恨不得把耳朵闭塞起来。
于是便像是要泄愤似的,我狠狠地蹦到床上,用力地在上面跳了几下,像是想要把床给蹦塌。然后便在床的中央,狐狸身体摆成一个“大”字。
可是——等月亮都移到我的窗前了,竟还是翻来覆去地,睡不着。
于是从床上敏捷地跳下来,落地时变换成人的模样,随意披了件衣服,光着脚跑出了卧房。
我站在楼梯顶往下看,姐姐和杰拉德一同睡在软榻上,睡得沉沉的,还是紧紧拥在一起,姐姐的脑袋枕着杰拉德的手臂。

 

05
第二日一大早,我是被夏维给推醒的。
我不耐烦地推开他的手,想撒娇多睡一会儿,却见他已经穿戴整齐,严肃地看着我。我睡意顿时去了大半,骨碌地爬起来,“姐姐,怎么啦?”
“别睡了,南多!赶紧收拾东西,我们准备走!”
“走?去哪?”我不明白他话里“走”的含义。在西湖边住了二百多年,我早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别的去处。我生于斯长于斯,从未想过有一天要“走”!
“我们跟公子一同到金陵去,”姐姐很严肃,“今儿个收拾齐整,就出发。”
呀,这倒是我始料不及的!
“金陵?怎么突然要去那了?不是说最近人间不太平吗——”我的话还未说完,便被夏维给打断,“公子要去那里赴任,我们自然要跟着。”
我看着姐姐,他现在神采飞扬,眉目间都是顾盼生姿,知道也是没法子劝他再细作考虑了。他既然要走,那我也就没有不相随的道理。
于是我们一人两狐收拾妥当,雇了辆马车北上到金陵去。
那时正是多事之秋。崇祯十七年,大明延续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国祚终于断了,断在紫禁城后煤山上的那一根绳上。那时候是初春,万物却都还是冬日的冰冷,南下逃难的黎民让我想起曾经也见过的那般景象,人们争相传言说北方已经尸横遍野,入关的蛮人会挖人眼珠子剥下人皮,砍下来的脑袋后都拖着一大根长辫子,挂在菜市口,晚上看过去摇摇晃晃的瘆人。
我们的马车像是人潮里唯一逆行的一辆。
谁知抵达金陵,这也是人间炼狱。
从北方京城逃难出来的王公贵族占据了整座城,小小的金陵城那里还容得下这么多人和他们的辎重家当。逃出来的皇子在这的行宫仓促登基,底下的人想着的却不是怎么回到京城,想的却是论功邀赏排座次,火烧到眉毛临了还想着做大官。
有时也好奇,是不是每个人都梦想着做一回官老爷,哪怕明天就要掉脑袋,也得先讲究排面坐着大轿巡街,美其名曰光宗耀祖。
不过几十年的光景,却要在这些小事上勾心斗角费尽心机。我曾和姐姐一并去过一次长安城,那些路边的荒坟哪个生前不是魏晋名士两汉风流人物,到最后不都是一抔黃土。人呐,一辈子都在追着些虚名富贵,浮光掠影,我看不懂。
我们在金陵的一处宅子里安顿了下来。这宅子离秦淮河近,当街的三进,门口的院子垒着高墙,大门锁得死死的。后院倒是有处小花园,花花草草争奇斗艳,人工的小溪穿流其中,泻出一道小瀑布。我却只是怀念着我西湖湖畔的大荷池。
姐姐站在秦淮河边上,跟我指点,说金陵这地龙气很重。当年始皇帝一统六国,为了在长安永续秦王朝,便命人开凿了这条秦淮河,把金陵的龙气从此斩断,因着,自那时起,都城安在金陵的王朝没有一个不短命的。至于秦呢,倒也没有什么好下场,才传了十五年光景,便被攻破襄阳,项羽一把大火烧了阿房宫,就是可惜了里面的鼎铛玉石和金块珠砾。
那这现在的皇帝还把金陵当作新的都城,我不屑一顾地撇嘴,伸脚把河边的石子踢进河里去。
姐姐瞪了我一眼,用扇子敲了一下我的脑袋,南多你个小笨蛋,这话不能出去乱说!金陵可不比杭州自在,进了人世,就得学会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!
顿了顿,他又说,斯蒂文就不是个会说话的,不然也不会现在才来做官。
我直到到了金陵才知道,杰拉德是奉了新皇帝的命令来的都城,做朝廷的兵部给事中。按理来讲这也是个官,不过如今国破山河在,哪里还有着盛世时官员应有的富贵气概。光是争论在诸皇子中该立哪个为皇帝,这些臣子都意见不一,争论吵闹了几个月。等最后福王登基,改国号为弘光之时,已经到了仲夏五月。姐姐听着消息从宅子的高墙外传来,他当时正坐在后花园的池子旁逗弄着池里的金鱼,连头都没抬一下,只是说,福王?弘光?福王无福,弘光无光。
这话倒是大不敬,我想着,该是我来教育姐姐不要乱说话才是。
但是夏维毕竟是夏维,他说的都是真的,从未出过差池。你最好不要和一只活了一千岁的白狐狸争论,因为到最后你除了会吃到一嘴狐狸毛以外什么都没有。
可能脸上还会被抓两道红印子。

 

06
自从我们搬到了金陵,杰拉德便是早出晚归。他回来的时候,夏维便会点上一盏灯,陪他在长廊下,或花园里,或卧房内,听他说话,有时兴致起来,两人可以搓磨到天明。我尝试着偷听过几次,说的内容无非是些朝中要闻。如今清军南下,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,想着不可学习前朝往事,偏安于南部一隅。可是似乎皇上一点都不着急,斯蒂文和其他人日日上谏,却还是无济于事。
有时候杰拉德也早些回来,夏维便会安排好晚膳。在席间他们说的也无非是这些内容,我也什么都听不懂,只顾得大口大口啃着芦花鸡。有时候烧鸡是姐姐亲自做的,自打他来了金陵,很多事都要亲力亲为,不然总是不大放心。
那一日杰拉德回来得早,姐姐布置了晚膳,陪着他喝着闷酒。席间我听见什么吴三桂的名字,说这个人开了北京城的城门,迎接着一个什么叫多尔衮的人入了城。我迷迷糊糊地也没有听真切,倒是听见一个名字叫做陈圆圆什么的,说她曾经是秦淮名ji ,美艳绝伦,说这是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了。
“什么?”听着这话我倒是起了兴致,什么天下大势,苍生黎民,我才不关心。这王朝姓赵还是姓朱,和妖精又有什么关系。即便是大汉、盛唐,在我们面前也太过短命,不得不低头。不过这些美人红颜,总能提起我的兴趣,是妖精骨血里自负美貌的攀比欲在作祟,“她有多漂亮?难不成,有我姐姐好看?”
“南多尽是胡说!”夏维瞪我一眼,“秦淮河畔出美人,岂是我能够相比的?”
我打个哈欠,我才不信他的话。在金陵待了也有段时日了,一开始还为着这新的大宅子新奇,可是时日久了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,哪也出不去。如今姐姐既然说秦淮河美人多,那我便一定有一时日要去看看,这些人类的胭脂水粉气能不能比得上我们妖精。
于是我便开始偷偷溜出宅子去。这是我所擅长的,变回狐狸的样子,从后墙墙根处的榕树那里,手脚并用地攀爬几步,就出去了。金陵的街上车水马龙,没人会在意路上突然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。
夏维每日待在宅子里,也不管我,我便也乐得清净。如是夏去秋来,冬又复春,金陵的茶馆是我最常去的去处,一只赤狐趴在屋檐上,偷偷扒着瓦砾,听着底下的流言蜚语。多半都是和秦淮河畔的姑娘有关,也有说清人的,在那些描述里,清人仿佛都长着三个脑袋,脑袋后的辫子拖得老长,活像见了妖精。听见这话我便冷笑,妖精?他们见过妖精还不自知哩!

Tbc.


拉德的原型是明末的知名将领/诗人陈子龙,他念的那首诗也是陈子龙写的,陈子龙也是柳如是曾经的情人。本来后期腿姐的形象是会偏向柳如是的,但是奈何我太懒()所以咕了

多给我点红心蓝手和评论,说不定我能把后续给吐出来(啊?(呜呜呜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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